母亲张璨笑着说的,并不是一句戏言。很快,从医院检查回家后,她真的开始认真准备大量的婴幼儿教辅,不厌其烦一遍遍给我们两个念诵讲解。
对于“伤害”和“病痛”的解释,她则用了一种更简单的、通常用来教家中小猫小狗不准咬人的方法,通过一些和玩偶的“打斗”,发出夸张的痛呼。
有时候也这样展示火苗、水、尖锐物品是危险的,提醒我们不要擅自接触或操控。父亲徐峰就在边上扮演大惊失色的抢救者,用一件灰色的长雨披假装白大褂。
家里的这种儿童喜剧往往用玩偶的成功获救复活做结尾,也算皆大欢喜。
诚实地说,虽然很努力,但效果完全反了。
‘我’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种能力失控的超凡婴儿。
不知道那个襁褓中的徐然兴是怎么理解两个成年人的比划,但对于‘我’,其实并不能分清人和玩偶的边界,也不知道真实的生与死、破坏与修复是什么。
有时候‘我’撕碎玩偶,给它们暴露的内容物涂上暗红色,不出于好奇,也不是模仿,只是因为“这是能够治好的”,“这是可以被伤害的”。
或者更准确地说,在我父母的演绎中,这是被允许重复进行,并没有禁止的。
‘我’做一切不被禁止的事情,行为逻辑像无序癌变的肿瘤,不分好坏对错轻重,向所有可以流淌的边界去扩散。
起初,父亲母亲还抱有希望,对于‘我’毫无规律的举止反复,只是更加耐心地纠正和教导,并制定一些更为详细琐碎的家庭守则,企图以此控制住我的行为范畴。
但‘我’根本也听不懂指令。
两个成年人很快精疲力尽,但还在坚持。
直到有一次,母亲张璨冲泡了一些奶粉来喂‘我’。
按理说,就像之前无数次正常的喂养一样,吮吸是婴儿印刻在本能中的反应,不会有任何执行上的偏差。
但‘我’向她伸出手,不知为什么,就像画皮的邪术突然失灵,又像是某种令人作呕的拟态突然忘记了继续维持,陡然在我的母亲面前畸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在她蓦然苍白惨败的面色前,暴露本质的‘我’是透明的,空荡荡的。
是字面意思,‘我’在午后和煦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流光的透明,以至于可以直接看到躯壳内的所有细节。
这具皮囊,除了一张肉质人皮,原来竟什么都没有。
没有器官,没有声带,没有流淌的血液,没有可以折叠的骨骼,没有实际的性别,没有肌肉或神经,甚至显而易见地也没有半个毛孔,皮肤表面是绝对光滑的。
奇怪,这么多异常,过去为什么就一叶障目,从未察觉呢?
而此时,这团没有思维的空皮囊还在发出婴儿该有的笑声,咿咿呀呀的,招着手,像等待捕食的海葵,呼唤她靠近。
张璨定定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用力擦了一下自己的眼角,没有落泪,转身向厨房走去,越走越快。
她拿了一把尖刀,一个打火机,一块打湿的布,很快回到‘我’面前。
“徐峰,别动,别过来。”她平静对惊骇冲过来的丈夫说,“我没有打算伤害自己,也不是在发疯。相信我。”
‘我’依旧专注看她,张开双臂:“呀……呀……”
有那么一瞬,我以为母亲会杀了‘我’,杀了非人的屏屏。
但她只是原地垂着头,肩膀微微发抖,按耐住了所有情绪,对‘我’温柔笑了一下。
“别怕,妈妈想做个试验。”她这样说,低头亲了亲‘我’的额头。
然后她把那三样东西拿到了一旁的襁褓前,与此刻睡醒了的徐然兴对视。
婴儿黑漆漆的眼睛是懵懂的,看着‘我’,也看着母亲拿在手里的东西。首先看到的是那块普通的湿抹布。
下一秒,年幼的那个我突然呛了一下,整个人因窒息感蜷缩起来。
几乎是同时,溺水的感觉侵袭了‘我’,窒息缺氧时才有的绀紫爬遍我的全身。
“是我错了,我一直搞错了。”我听到张璨说,像是笑又像是哭,“失控的是这一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