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冒着弹雨冲到甲板上,闻见海水的咸腥味,看见火与电像是重镀世间般在海面激越震响,看见潜艇那已经自动锁定空中漂浮目标的炮口缓缓抬升,放弃了对降谷零的瞄准——
“怎么回事?!”
伏特加惊呼出声,而琴酒也饶有兴趣地顺着炮口转变的方向仰起头。他们看到长寿婆:在神社里、宣传册上无数次出现过的、那位给人鱼岛笼上神秘面纱的长寿婆,此刻真真切切地飞翔在人鱼岛的半空中。她的面容那样慈和,系过儒艮之箭的银发飘散着,姿态庄严而梦幻。
——捕鱼的、读书的、交谈的、忙碌着的人们全都停下来,或惊异或虔敬地注视着这一幕。长寿婆离开了人鱼岛,但人鱼岛再也不会忘记长寿婆。
降谷正晃在甲板上站直身体。他站得像是在神社门口目送长寿婆伪装升起的岛袋母女一样舒展。没有人会再为这个传说跪下去,被传说的引力束缚一生:长寿婆本身离开了人鱼岛,但她的故事将永远留在人鱼岛,聚拢起一群心怀希望的人。
值得长寿的只有精神,而非某个具体的人。
这就是降谷正晃到神社去带给岛袋美琴的办法。他要岛袋美琴趁着琴酒离开人鱼岛,放飞长寿婆的伪装,让琴酒没有理由再将注意力放在人鱼岛上。
而这个主意机缘巧合地救了降谷零。终究没有战斗到最后一刻、弃艇逃命的宾加只是用最后的弹药开了一个自动瞄准就仓皇离去,自动瞄准被空中升起的“长寿婆”吸引,抓住更明显的目标,放弃了一片尾羽般轻轻落下的降谷零。
降谷零扣下扳机。火箭筒几乎是抵着潜艇的驾驶舱炸响,彻底毁掉了海妖漆黑的触手;他被后坐力带着,飘飘悠悠地在空中后退几十米,正好落在甲板上。
降谷正晃所在的甲板。
“父亲,”他毫不掩饰地大声说,“我做得怎么样?”
他得到的回答是一个拥抱。父亲的双臂在伞绳中交错,环绕住他,为他重新拢起可供翱翔的翅膀:本该断掉的那些命运线,此刻在这双手臂的努力下如此坚固地拉住他。
琴酒看着这一幕,有些僵硬地提起嘴角。他没意识到那是在笑:对他来说,做出这种表情堪称惊悚。雪莉看他的眼神已经变得很可怕了。
才不是为了什么父子亲情在笑,那很无聊。只是他看着降谷零哪怕被瞄准、哪怕下一秒就可能尸骨无存,也毅然决然扣下扳机的样子,想起那个女人说过的话。
真奇怪。她活着的时候他并不愿意听她说话,但在她死后,那些话就像是潮水退去、浮出水底的礁石一样,又尖利又真切,还被洗得又新又亮、闪闪发光。
“做狙击手最重要的是等,但也不能一直等,”她说,“你也许会等到一次扣下扳机的机会,但不会再等到第二次。不能犹豫,看到机会的时候就要扣下扳机……我有个妹妹,也是非常优秀的狙击手。她在雪地里埋伏了两天,为了等一个最好的机会。她等到了,扣下扳机的时候,枪却没有响。”
她做了一个对空气弯下食指的动作,“她以为是枪械出了问题,想要再用力,发现扳机上卡着自己的半截手指。”
琴酒对着空气活动了一下食指。
有趣。血脉传承是这样的东西吗?宫野明美和雪莉并不怎么像,但他很像你。
系统远远在甲板上瞧见了琴酒活动食指的动作,当即给他播放经典配音,[你——过来呀!]-
人鱼岛的事就这样收尾了。传说本就虚假,逃走的宾加就像升空的人鱼一样不会再回来,没有继续寻访的必要。值得一提的只有两件事:其一是琴酒对这个从天而降的降谷很有兴趣,准备将他发展为组织成员,降谷零的卧底进度条突然就向前加载了一大截;其二是……
“降谷先生,我妈妈让我给您这个,”岛袋君惠仍很害怕那个莫名其妙对着她吹口琴的男人,但还是强撑着走过来,递上一个装满易容物品的小箱子,“她说您给她打过下手,而且您的手也很稳,再练习一下很快就能掌握这门技巧,必要的话也可以找她或者找我帮忙。”
萩原有些诧异地谢过。
“好了系统亲,我们该回家了,”他接过箱子,“虽然这次没逮到奥鲁霍,但也算圆满完成——等降谷先生的航班落地以后再做意识转换?”
[不,因为这次您接收的信息量太多了,意识转换恐怕会很痛,在人鱼岛就完成的话恐怕您会没力气上飞机……]系统叹气,[本系统可以短暂接过意识操控权,把名为“萩原研二”的身体送回东京的家中,之后您再完成意识转移。]
萩原并不怕痛,但他坦然地接受了系统的好意,“那就麻烦小初了!可要好好使用研二酱的身体,研二酱不想看到‘一男子在机场倒立’之类的新闻哦?”
[那可不好说,没准回头本系统就带着您的身体冲撞飞机,‘一男子当众打飞机’。刺不刺激?]
萩原:“喂——!”-
系统说得没错,真的很痛。
他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醒来——系统还很贴心地把他的身体放在了床上——但他几乎感觉不到温暖柔软的被褥,而是仿佛被丢在海浪之中:窒息感与僵冷的重压折磨着他。他想按住自己的头,但他找不到自己的手臂,胡乱挥动两下之后,也只是从床上滚到了地上。
这下他感觉到了。砸在地板上的时候,他感觉胸腔剧痛,像是在爆炸声浪中翻滚了两圈。他应该很熟悉这个。
似乎有什么人听到了动静,冲进来扶起他的身体。他忘记了自己在家里,十四岁的姐姐、十八岁的同学、二十岁的朋友、三十岁的父母、五十岁的上司和六十岁的长辈涌进他脑海,挤占了他思维的全部空间。
萩原竭力抬起头,他想看清是谁在担心他,给出不让对方担心的反应:如果对方是长辈,他要尽量站起身来微笑;如果是姐姐,他可以说痛,但要大声抱怨让姐姐在无奈之中放心;如果是朋友,他要指指行李箱,传达一下此行太累、玩得太过头了的意思——
他看向那双深青色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那样急切地看着他。七岁的小阵平、十四岁的小阵平、十八岁的小阵平、二十二岁的小阵平……连二十六岁的小阵平,都会是那样看着他。
命运对他还不赖。在他几乎什么都忘了、只是本能地担心着该给出什么样的反应的时候,来的是小阵平。
太好了。他该再多思考些什么……但是在无边无际漫上来的疼痛在躯体各个角落炸开的时候,来的是小阵平,太好了。萩原放心地两眼一闭,任自己的意识被拖入无痛的深渊。
知道幼驯染航班的返航时间、特地选在这个时间点回家的松田眼睁睁地看着萩原在他面前一言不发地晕了过去。而他只来得及让对方靠在自己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