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被冷硬的钢铁和璀璨的玻璃精心包裹的华丽天际线之外,拖拽着无数被忽视的阴影。
那些被极端功利主义和冷酷的“必要牺牲论”无情抛弃的人们,如同遗忘在角落的尘埃,于城市的边缘地带苟延残喘。
他们的痛苦与挣扎、他们的疾病与死亡、他们的希望与绝望,对于高高在上的核心区而言,不过是维持其高效运转、保持其纯净无暇所必须付出的“合理成本”,是冰冷统计报表上一串漠然的数字,是城市规划图上被刻意模糊处理、不愿正视的黑色色块。
美化、神化、异化、常态化……当利用价值被榨干,便惨遭抛弃。
这种资源分配的巨大差异,如同锋利的刀刃,泾渭分明地切割出三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个是高悬于云端、纸醉金迷、仿佛永恒白昼的繁华天堂。
一个是夹在中间、秩序井然却又压抑沉闷、精密运转却缺乏灵魂的灰色过渡地带。
而更外围,则是被剥夺了一切资源与希望、在绝望与污染中沉沦、被永夜包围的荒芜之地。
宥娜背着那个磨损的旧背包,在熙攘的人群中,像一滴不起眼的水珠融入溪流,登上了开往第七环区的悬浮轨道列车。
车厢内光线明亮得有些刺眼,合成皮革的座椅冰凉沁骨,空气循环系统以一种近乎偏执的效率过滤着每一丝杂质,四处弥漫着过渡区特有的、近乎无菌的淡淡消毒水气味。
窗外,第五环的城市规划痕迹多以粗犷的实用主义为主,空中航道上的飞行器型号也更偏向于公共交通和货运,鲜少能见到核心区那种线条流畅、彰显身份与财富的私人豪华款。
这里的一切,都在努力维持着一种虚伪的“秩序”与“体面”。
如同精心修补过的陈旧衣衫,试图遮掩内在的窘迫。
然而,那略显简陋的公共设施、循环利用的建材痕迹,以及乘客们脸上那份被生活磨砺出的疲惫,无不透露出资源相对匮乏的现实。
这是核心区光鲜亮丽表象之下,开始逐渐显露真实面貌的第一个层次,是繁华褪色后的粗粝底稿。
随着列车驶离过渡区最后一环的中心区域,窗外的景象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变化,仿佛是一场从文明到荒芜的快速演变。
那些尚能称之为“高楼”的建筑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造型更为呆板、高度也急剧降低的实用性厂房和住宅楼群。
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像蜂巢一样容纳着为这个城市提供基础运作的人口。
曾经偶尔还能瞥见的、代表着休闲与消费的空中商业街区彻底不见了踪影,视野所及之处,尽是连绵不绝、管道纵横交错的工厂区域。
空气循环系统已然超负荷工作,那勉强维持的纯净消毒水味渐渐淡去,开始混入属于更多拥挤人流和更复杂生活环境的混杂气息。
当列车缓缓驶过过渡区的边境,仿佛穿越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窗外的光线也随之暗淡了几分,空气中那股混杂的气息骤然浓烈。
仿佛一脚踏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被主流社会刻意遗忘和模糊化的区域。
列车窗外,原本还残留的一丝整洁与秩序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乱与破败。
这里是第七环区。在官方文件中,它被委婉地称为“工业与再生产支持区域”。
但所有生活在这里,以及那些对这个城市有着清醒认知的人都知道,它有一个更直白、也更残酷的称呼——【尘息区】。
共和国这部庞大精密的机器在高速运转时,那些不可避免沉积下来的灰烬、废料与被淘汰的边角料,那些在光鲜亮丽的核心区不被容纳的“杂质”,大多都汇聚于此。
如同人体新陈代谢后排出的废物,被无情地堆积在城市的边缘地带,默默承受着繁华背后的代价,也顽强地维持着自身的存在。
宥娜靠在略带冰凉的车窗边,神色平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不断切换的景象。
工厂高耸的烟囱里,正源源不断地冒出浓浓的黑烟,如同一条条挣扎扭动的黑色巨龙,被污染得失去本色的天空中肆意盘旋,最终融入那片永恒的铅灰色背景之中。
密集排布的住宅楼群,墙体在岁月的侵蚀下显得斑驳陆离,如同无数张饱经沧桑、沉默寡言的老人面孔,见证着一代又一代人的生与死。
空气中的消毒水味荡然无存,彻底被一种更为真实、也更为粗粝厚重的气息所取代。
挥之不去的工业粉尘带着金属的铁锈味,各种廉价化学制剂混合在一起形成刺激性气味,以及一种属于大量生命体聚集所产生的、混杂着汗水与生活垃圾的独特“人气”,直往鼻腔里钻。
对于初来乍到者,这气味或许是难以忍受的灾难,但对于宥娜而言,这却是久违的、带着刺痛感的熟稔。
无论土地多么贫瘠,无论空气多么污浊,无论生活多么艰辛,都是她记忆深处的“家乡”。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承载着她成长的痕迹,比任何“纯净”都要来得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