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令仪转过头看向谢珩。
谢珩一时不知该作什么表情看她。他想在她面前显露出一个一如往昔的温柔的笑容,一切却在她淡漠的目光前土崩瓦解了。
他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我的一切线索都是你给的。”崔令仪道,“调查萧荣的时候,你告诉我康王的名字叫做萧隆。调查穆三和他妻妾的关系的时候,你告诉我穆三原来另有心上人。你还带我去法宝寺写同心契,你还带我去燕知音的故居,让我看一看燕知音和穆三原本是多么情深意笃。
我一直被你牵着鼻子走。但有的时候,你想隐瞒什么,却恰恰隐藏不住。
当我开始怀疑你之后,一切疑点就都说得通了。譬如为什么你在现场却没有救下乔可,为什么你要带我去见萧隆,为什么你频频要我休息——明明死去的是你的亲人。”
谢珩手指轻轻擦过她的鬓发,似乎是想触碰她,但又怕惹她厌恶,不得已要收回手。
“离离,你真是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
崔令仪道:“现在想想一切都有问题。为什么突然你要带我回金陵,明明你平时那样忙,你根本没有时间这么长的休沐。你说是为了给穆大人过寿,可你往年却都没有回来。是我太傻了,我不该跟你来。”
谢珩问:“既然如此,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下的手么?”
“你从不必亲自下手。”崔令仪道,“乔可是穆家的家生子,或许你也认识她。你只需要对她说,我知道前因后果了,穆三让你转告她,今晚正是下手的良机,她就会准备好一切。”
谢珩垂眸,嘴角泛起一抹极淡的苦笑:“是啊,只要能为她妹妹复仇,她便会赴汤蹈火。我也只是稍稍引导,她就会按我所想的去做。”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崔令仪脸上:“离离,你既然都明白了,那你打算如何处置我?”
崔令仪道:“事到如今,我不敢妄言如何处置你。”
她仰起头:“你也只是奉命而为,一切交由穆大人定夺吧。只怕我定夺不了你,很快你便可以定夺我了。”
谢珩表面上是杀人凶手,但实际持有皇帝密旨,不过是皇权工具。周代律法虽强调“杀人者死”,但涉及皇室直接指令的案件显然并不适用。
皇权高于律法是封建统治的必然核心。在此案中,金陵留守的首要任务是维护皇权体面,掩盖陛下责任,而非单纯依律断案。而谢珩有可能会被陛下灭口,只为了以保障皇家威严,或是案件长期悬而不决,将他羁押至遇赦,此后不了了之。
谢珩听了,眼中似有无奈,又似有解脱。他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不愿与你走到这一步。”
崔令仪轻微地一笑:“我知道你也有难处,皇命不可违,只是事情已到这一步,早已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谢珩沉默片刻,道:“离离,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从未蓄意蒙骗过你。”
崔令仪点了点头:“我知道。”
穆修在上首沉默了很久,直到底下众人开始躁动不安,最终他道:“择日老夫会亲自押解康王和谢珩进京,将此事交由陛下定夺。事到如今,此案已不再是我一州一府之事了。”
“草菅人命,随意杀害良家女子,死伤者众。”他定定看向下首的崔令仪:“现如今,此案已经事关天下苍生。”
崔令仪似乎想向他笑一下,努力半晌还是作罢。她颓然放下肩膀,转身要往外走,只走了几步,她又转头道:“康王曾说过,我母亲死于一件皇家秘辛。我不知道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我想弄清楚。”
穆修道:“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
“还不够。”她道,“即使今后我会为其而死,我也想做个明白鬼。”
穆修长叹一声。
“宝盖藏一日,寸心映月来。七窍流丹处,青凤埋玉台。”
他说完这字谜,闭口便不再答。
崔令仪带着浑浑噩噩地脑袋转头一步一步地走出正厅。她迈出大门,随后又飘飘忽忽地走了几步,随后脑袋一沉,倒地晕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床榻前空无一人。昔日她的同伴一个都不在身边,她觉得孤独,无边无际的孤独。
不受理解的孤独。
一个接受法治思想长大的现代人,独自一个人生活在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时代,没有人能理解她,没有人能跟她哪怕说上一句话。她没有办法呼吁人人平等,法治高于一切,也不能推翻这个腐朽落后的封建王朝,在这里建设新的政权。
她没有能力,也没有条件能去做这一切。
她在这一刻痛恨自己的渺小,也无奈于自己的渺小。她太过于相信谢珩,所以她亲眼见证了穆从南的惨死,见证了乔可的无可奈何,也见证了谢珩。
谢珩是陛下的鹰犬,这是她早就知道的现实。只是事到如今她还是接受不了,既往那些赢得官司的欢欣雀跃、兴高采烈,变成了一把刺向她的尖刀。
她痴痴坐在软榻之上,凝望着斑驳潮湿的屋檐默默流下一滴眼泪。
她这次病得很重。先是突如其来的发起高热,随后又久久不退,无数汤药灌进嘴里,却又咽不下去,始终不见好。身边没有熟悉的人来照顾她,每日昏昏沉沉地做噩梦,又在梦中惊醒,浑身湿透,眉眼都挂上露珠。
所幸她命硬,没有死在金陵城。